我给周树瑾下了情蛊,却不是因为我有多爱他。
反之,我恨他,夜半梦醒时我看着枕边的他总想着掐死他。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高高俯视着我,任由他的跟班们对我拳打脚踢,掐脖拧脸一样。
我要他,拿一辈子来给我赎罪。
1
我在老家里找到一本日记本,没有署名,但是一页一页都记录了日记本的主人如何被校园欺凌。
我从早上翻到中午,看完后心止不住地下沉。
是一个女孩每天的心里话,诉说着自己被霸凌,被孤立,甚至被一群人打出胃出血来,最后还是自己爬回自己的家,那个只有一个瞎了眼花白了头发的奶奶的家。
“十月八日,晴朗
我的桌子里被放了很多条虫子,班里的男孩子说像我这样的女孩是不怕虫子的,可是我很怕,但我不敢说出来,他们围在我课桌前,说如果我告老师,下次他们就要放死蛇进去。有一个胖胖的男生把一只沾了血的毛毛虫扔在我头发上,我被吓到尖叫,老师就在这时进来了,她说我扰乱课堂纪律,扣了我一朵小红花。可是老师没有扣他们的小红花。
老师偏心。
我哭了一节课。“
“十月十五日,小雨
我被一个男生拖到了巷子里,里面都是他的朋友。他们想要我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我不肯,最后被一个最高的男生一脚踹在地上,他拖着我,强迫我从他们的胯下过去。
有七个人,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在里面。
为首的那个男生很好看,但是他最坏。“
“十二月九日,小雪
今天奶奶生病了,那几个男生找到我的家来,一直往我家的窗户那里扔石子,奶奶问我是不是下冰雹了,我骗她说是的。在我打开门想赶走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的石子砸到了我的脸上,我眼角出血了,血落到了雪地上,像一朵美丽却邪恶的梅花。
他们跑了,因为我流了太多血。“
“三月六日,阴天
奶奶说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她看不见却闻得到,我说,花开了,外面是春天最美丽的时候。但是第二天院子里的桃花都没了,隔壁的爷爷说夜里来了几个顽皮的男生,把桃花全打落了。我还以为是刮风了,原来是他们来过了。
去学校后我课桌里都是桃花,我一边哭一边清理那些花,最后掏出了一条还在冬眠的蛇,我被吓晕了过去,还是班里医院,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我希望她每天开心。“
“六月二十一日,多云
我住院了,因为被打出胃出血了。奶奶掏空了她攒着钱给我看病,但是那群打我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我知道,学校上面有人在包庇他们。
那个为首男生的家里,很有钱。
有钱到,他零花钱的零头,是我奶奶辛苦摆摊好几天才能赚来的。“
“八月三十日,晴朗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最近总是莫名晕倒,奶奶也是,她说自己给我留了一封信,等自己离开了再给我,她说那信是她一句一句念着,隔壁爷爷一字一字写下来的。“
“九月五日,小雨
奶奶去世了,还好周围几个邻居善良,帮着我解决了奶奶的葬礼,隔壁爷爷给了我那封信,信里奶奶说对不起我,让我从小到大都在过苦日子,信的最后,她让我去找我城市里的姑姑,让我拿着信去找,地址在最下面一行。
隔壁爷爷给了我几百块钱,说那是奶奶最后留给我的钱。“
“九月七日,多云
我走了,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去了,临行前隔壁爷爷给我了一袋子鸡蛋,让我在路上吃。他说,让我以后千万好好活着。“
合上日记本的时候我无意间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才发现自己原来哭了。我无法想象,这个世上还有这样可怜的女孩存在着,她被欺负,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年老失明的奶奶。
等我把日记本收进抽屉后,周树瑾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束花,还是满天星,我最喜欢的满天星。我走过去接过他的花,在他的右脸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左边呢?“他含着笑把自己的左脸又凑了过来。
我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左脸说:“左边的留给明天。“
他紧紧抱了我一下,然后松开我,换了鞋子进去厨房给我做饭。
我不会做饭,偏偏胃还挑,吃不得一点辣的,还得有不少菜得忌口。
医院检查过好几次了,医生每次都是说我是小时候落下来的,不然我的胃不会坏成那样,得有一个长年累月的过程。
我自己都不信,我妈妈一直说我小时候一餐能吃三碗饭,每次她煮饭都得煮一锅。
周树瑾让我不要想太多从前的事情,他说我以后的饭菜他都承包了,只要我想吃什么,他不会就去学。
不得不说,周树瑾对我很好,好到我周围朋友都在羡慕我。
厨房里很快传出炒菜的声音,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拿起一看,是我约的心理医生打来的。
“明天下午你有时间过来吧?“陈木的声音淡淡的。
“有的有的。“我忙说。
他是我的大学学长,看着高冷其实性格很好,毕业后还去国外进修了两年,回来后做了心理医生,每天忙到转不过来那个轴,难得他明天有了时间,我就算再忙也得过去一趟。
何况我一点不忙,这半年来身体不好,周树瑾让我辞职了回家休养。
我顺着他的意来,反正他说了会一直养着我的。
饭菜半个小时就做好了,我餐桌上一边吃一边夸周树瑾的厨艺,话说到最后他没忍住拿筷子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你看看你自己都说笑了,假不假?“
我夹起那块红烧肉放到嘴里,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就是很好吃啊,你自己快点吃吧,等会还要回公司开会。“
周树瑾一直都很忙,但是他坚持每天给我做一日三餐。好在他公司很近,开车来回才不到十分钟。
那个公司是他自己家的,他大学毕业后他爸爸就安排他进去了,干了两年,如今已经是公司的小周总了,只等哪天他爸退位,他就上去做董事长。
但是他家里人一直不看好他和我在一起,他妈妈几次来找我,甩我一脸钞票让我离开她儿子,我还特意捡起那些钱数了又数,一万不到。
“电视里说的那些个几百万才离开呢阿姨,你这也太小气了吧。“
他妈妈气坏了,骂了我一通,最后说我最多值一万。
一万就一万吧,穷人家的孩子一万块钱也是蛮多的了。
我收了钱,但我没离开。
周树瑾不让我走,他和他妈妈吵了几架后,他妈妈再没来找过我了。
吃完饭后周树瑾没有马上回公司,他抱着我在沙发上腻歪了好一会儿,我推他他也不走。
“几分钟罢了,和你比起来几分钟真的不算什么。“他亲了我一口。
等电话打来后他终于放开我,临出门的时候他还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豆角茄子吧,我喜欢这个。“我靠在墙上看着他换鞋子。
又有电话进来,他关门离开,我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
整个下午我都在睡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说话,她嘴里喊着我乖乖,让我跑,再也别回去。
我被惊醒时,天黑了,但是周树瑾还没回来给我做饭。
我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接,或许还在忙吧,我自己进了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这天周树瑾很晚才回来,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他回来后一直和我说对不起,问我饿不饿,他说自己的公司突然遇到了问题,他不得不解决了才能回来。
我说自己不饿,吃过面了,他才松了口气,坐在我身边沉默了下来。
“公司遇到什么事情了?“我握住他的双手,看着他。
周树瑾看向我,眼底猩红,看来他整个下午到晚上都不太好受啊,他能力向来很强,如果不是真的遇到了太过棘手的问题,他不会这样。
“本来有个五千万的合作正在进行,下午工厂那边突然被查,有一批产品不合格,导致全部产品都被下架了,国外合作的那个公司说要中止合作,我再怎么挽救,这次公司还是赔了很多钱进去。“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着他,“没事,这次小跌下次大赚。“
这段时间市里查食品安全严格得很,周树瑾公司下面的几个厂都是有问题的,我去看过一次,最后出来吐了好久。
难怪周树瑾不让我吃他公司的产品,原来生产过程那么恶心。
但他也从没和我说过那几个工厂在哪里,是我自己查了好久找过去的。进去厂里这件事,我没和周树瑾说过。
所以他也不会知道,举报工厂有问题的那个人是我。
他打死也不会往我身上去想。
因为他爱我。
2
第二天去见陈木,我出门特意戴了口罩。
周树瑾的公司和家很近,中间这段路只要我一出门就能碰到认识的人。我不想周树瑾知道我去看心理医生。
坐车了半个医院楼下,我还得坐电梯到十九楼去找他。
开门后,他正坐在办公室前埋头写东西。
听见声音后他停笔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快速看了我一眼后开始连环问题攻击。
“最近还梦见以前的那些事情吗?我让你吃的药你有按时吃吗?“
“平常尽量让自己心情舒适一点,你也知道,你这个情况不太乐观,再压抑点恐怕我就很难帮助你走出来了。”
“今天再来一轮催眠,会帮助你想起从前全部的事情,当然,我是说效果好的话。”
这是我来陈木这里接受治疗的第九次了,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我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出来,我总觉得,周树瑾已经对我有点怀疑了。家里客厅是有监控的,我每次都是断了监控的电源出来,然后骗周树瑾说那段时间停电。
说多了换我也该不信了。
加上我每次催眠都得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里周树瑾打我电话是关机的状态。
所以我总盼着下午周树瑾忙点再忙点,不要给我打电话。
“进去吧。”陈木喊我,我该进去准备催眠了。
我把手机关机。
催眠室里我已经很熟悉,躺下闭眼,就到了陈木发挥他能力的时候了。
我很快睡去,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睡去,我看见了好几年前的自己,和如今的我有很大的不同。
她趴在地上,满身的血,头发里沾了泥巴,打了结,天空是很糟糕的灰色,衬得整片大地都是破旧的感觉。我看见那个瘦弱无比的自己抬起头来,眼神空洞,没有生机。
我被吓坏了,像是在看恐怖片一样尖叫了起来。
地上的那个自己慢慢爬着前行,爬着爬着,眼泪混着血落了下来,落到地上的泥水里,融了进去。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无声,喊着疼痛。
那是我吗?那真的是我吗?我不信。
妈妈和我说我小时候可胖了,只是后来生病了才瘦了下来,她说我发高烧烧坏了脑袋,把从前的那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这里出现的我,和日记本里的那个女孩那么像。
就好像是,日记本的主人,原本就是我一样。
3
傍晚我回到家里,周树瑾正在厨房炒菜,他问我去了哪里。
我低着头换鞋子,“出去随便走了走,家里待久了有点闷。”
“那我给你打电话怎么还是关机的?”他关了火,解下围裙站在厨房门口。
我正在思考着怎么回答他,他又说:“洗洗手吃饭吧,给你煮了汤。”
饭桌上他没有再问我出去手机关机的事情,倒是和我聊起他在公司遇到的有趣的事情。
“过几天不忙了,我带你出去玩玩好不好?”周树瑾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推到我面前。
我点头,咀嚼着嘴里难嚼的牛肉。
“我带你回我小学读书的那个地方看看吧,以前我爸爸妈妈不管我把我丢给我小叔照看,我小叔又是个爱喝酒赌博的人,我跟了我小叔几年感觉都学坏了不少。”提起往事,周树瑾笑着摇了摇头。
我却是手抖了起来,周树瑾没发现,还在自顾自说着:“前年我小叔喝醉酒掉湖里淹死了,我爸还让我回去参加他的葬礼,我没回去,小时候我小叔没喝醉了打我,我在学校惹了事他也打我,我是恨他的。”
我顿了下筷子问他:“你以前还在学校里惹事吗?看不出来哎。”
周树瑾不好意思地笑了,伸出手给我擦了擦嘴角,说:“那时候不懂事,父母不管我,小叔总打我,我脾气也不怎么好,在学校没少打架,不过你放心,我现在不打架了。”
“那你以前,欺负同学吗?”我的声音低了下来。
周树瑾愣了愣,或许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吧,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我不太记得了,或许有吧,那时候小,不懂事,打架吵吵闹闹,很正常。”
我头低了下去,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憋了好一会儿,才把眼泪憋回去。
周树瑾发现我的异样,问我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没有,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了。”
我从来没和周树瑾说起我以前的事情,以前不说是有原因的,我高烧失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能知道的,还都是我妈妈和我说的。
现在我说起自己想起以前的事情,周树瑾似乎很在意,他知道我失忆的事情,总说很遗憾,想多知道一点我小时候的事情,只能在我妈来看我的时候问我妈。
“真的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你还从来没有和我说起你的以前呢。你多和我说说,这样我也算是参与过你的以前了。”周树瑾看着我一脸期待。
参与过我的以前。
他的确参与过啊,只是他自己不记得罢了,其实我也理解,我那次高烧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如今这个名字还是妈妈后来重新取的。
其实如今这个我的妈妈并不是我的妈妈,我从小就没有父母。
她是我的表姑,为了我,她说自己一辈子不结婚。
我以前叫黄豆芽。
如今叫黄文伊。
容貌也有了很大不同,哪怕是我自己,都一时难以分辨出来。
“可我以前和你一样啊。”我放下筷子,直视着周树瑾,“那个时候,我也总被人打,可是他没有喝醉酒,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看见周树瑾的表情微变,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看我看得很仔细。但是我又看见他松了一口气,你瞧啊,他这么近都没认出我来。
听完我的话,他很气愤,说:“你和我说,以前谁打你了,也是你的家人吗?还是同学?”
我笑着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算了,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不会让你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你。”他说着伸出手握住我的右手,颇深情地看着我,“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就算我家里人不接受你,他们也不能将你从我的身边带走。”
“不会有人将我从你身边带走的。”我宽慰他。
只有我自己能带走我自己。
这话藏在我心里。
4
周树瑾的公司又在经历危机,上回的食品安全问题让公司的股票跌了不少,他花了好些天才让股票回值,这一次,直接跌了次大的。
我从一个在周树瑾公司工作的朋友说,高层出现了嫌隙,有人泄露了公司的重要数据,好些产品还没推出去,就被打了回来。
涉及到抄袭的问题,还是有些严重的。
但是一直查不到数据和设计文档是谁泄露的,高层间在互相怀疑,几个对头公司借此机会赚了笔大的,其中一家最大的公司推出来的产品和周树瑾公司丢失的设计图一模一样。
但是没有证据去告人家抄袭,何况你还没推出来的人家先面市了,别人不告你已经很不错了。
那几天我看见周树瑾白头发都有了,他才二十六不到,正年轻的时候,白头发就有了。
夜里我给他数头上的白头发,问他要不要拔掉。
“留着吧,说不定过两天又黑回去了呢?”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但既然他说留着,我也就没再动他的白头发。
“九根。”我没再扒拉他的头发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再次重复道:“你有九根白头发了。”
他“哦”了一声,抱紧了我的腰,把脑袋埋在我的肚子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
我们是大学的时候在一起的,一个学校不同专业,某天他打篮球砸到了我头上,我们才认识。他说对我是一见钟情,追我追了半年我才同意和他在一起。
室友和我说我赚大发了,说他家里开公司的,老有钱了。
我那个时候不看重钱,我只看中他是否真的喜欢我。
我们在一起到如今,已经六年了,前些日子他的朋友给我透露,他想跟我求婚,但是怕我不愿意。
我和他说过,我不想早婚。
但我也知道,周树瑾很想和我有一个家,不同于别的女孩恋爱时看见婚纱会憧憬,周树瑾看见婚纱也憧憬,想着我什么时候可以嫁给他。
我问过陈木,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他说,莫过于你最爱的人不爱你。
我又问,那极致痛苦的事情呢?
他说,你爱了一辈子的人恨你。
周树瑾在我怀里睡了,他这几天没有好好地睡着过,我看着他的睡颜,看着看着,将现在温文尔雅的他和从前那个暴戾狠毒的他联系起来,突然觉得他有些虚伪。
有些人骨子里的坏,过再多年都消失不了。
他只是对我温柔罢了,我也见过他冷眼旁观他人被欺凌的时候。
那个时候是大三,我去找他,在实验室里,一群男生欺负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他们对她动手动脚,还说一些污秽的话,周树瑾就那么站在一边,抱着手,冷冷看着。
可他出去见我时,又笑得那么温柔,问我热不热,渴不渴,累不累。
那时候我还是以为他是真诚的,他和那些男生不是一伙的,如今细细想来,一群人正在实施欺凌的人里,最冷漠旁观的那个,才是始作俑者。
周树瑾似乎做了噩梦,他在我怀里颤抖了一下。
“伊伊,别走。”
他喊着我的小名,额头上都是汗。
周树瑾手机备忘录里有一句话,我也是无意间看到的。
“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伊伊离开。”
他最怕我离开。
可我终究要离开的。
只是离开前,我要带走一些东西,用来祭奠我的从前。
5
医院复诊那天是周树瑾的生日,他被他家里人接去吃团圆饭,他本来要带着我一起,我没让他为难,说中午我和我的朋友出去吃饭,晚上再单独给他过生日。
但我骗了他,我没有和朋友吃饭,医院。
医生说我身体状态很不好,他撑着脑袋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身体这么差。
我冷静和他解释:“以前和奶奶住在一起,家里穷,吃不饱,在学校里受欺负,中午饭经常被人倒了或者加点尿,冬天里被强迫吃冰块,还被踢肚子,这样下来身体能好才怪。”
医生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他沉默了几分钟,然后问我:“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我轻轻叹了口气,“之前失忆,现在都想起来了而已。”
我看见年老的医生脸上的表情哀伤起来,后来他和我医院的时候,见过医院的,他们是受害者,却缄口不言,对于自己受到的那些伤害,宁愿烂在自己肚子里,也不和自己的亲人说。
“很多时候,告诉家人也是无济于事的。”我插嘴进去,“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被伤害者选择死亡,而施暴者逍遥快活?第一点家境的悬乎,第二点就是亲人的不以为意。”
“医生,你说,恶真的有恶报吗?”我问医生。
医生沉默了几秒说:“你要是相信,那就有。”
那我便相信吧,我本来就是靠着一点自己给自己的希望才活下来的。
医院后我随便找了餐厅点了两份简单的盖浇饭,拍了照片给周树瑾发过去。
他也很快给我发了他和家人的合照,看起来很幸福的一家人,若是强行加一个我进去,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这样看来,我注定不可能和周树瑾成为一家人。
我在外面拖到很晚才回去,一直到周树瑾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才慢悠悠上楼。
“白天在外面和朋友玩了些什么?”我出门忘记带钥匙,周树瑾给我开了门,还亲自拿了一双新买的拖鞋半跪着给我换了鞋。
他做这些事情看起来很自然。
“随便找了个咖啡店聊天罢了。”我敷衍他道。
周树瑾没再多问,给我把包放到一边,让我洗洗手准备吃饭。
就在我刚准备坐下吃饭的时候,门铃响了,是我给周树瑾订的蛋糕到了。
挺小的一个蛋糕,但是就两个人吃嘛,不需要多大,就算是只有茶杯大,周树瑾也会很开心。
知道我还给他订了蛋糕他抱着我原地转了几圈,看得出来,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因着小时候缺爱,我的出现给了周树瑾很多很多爱。
在他心里,我比他的父母还重要。
这话是他亲口说的。
“生日快乐,快许个愿望吧。”我给他点了蜡烛,戴上生日帽。
周树瑾双手交叉握紧,闭上眼,在许愿。
我猜,他的愿望就是我可以早点嫁给他。
他的备忘录第一条就是这个。
“伊伊,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周树瑾问我。
我思考了几秒回答他:“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只要你的爱在,我就在。”
周树瑾微微低下点头,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我才喝了一口水的功夫,他又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离开我了,我问你为什么离开我,你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真的怕极了,伊伊,我真的怕极了。”
我很想问问周树瑾为什么这么怕,我也想知道他是否还会梦见自己小时候欺负过的那些同学。亦或是,那时候喊了一群人打我的事情,他还记得多少。
我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心里却恨极了。
恨他忘了从前那么多事情,而我夜里却被那些噩梦惊醒,辗转难眠。
不等周树瑾难过多久,他就有电话进来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由烦躁转为惊愕。
放下手机后,他站起身来对我说:“伊伊,我公司有些事情等我去处理,晚上可能不回来了,你一个人要是怕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嗯。”我接着夹了一口菜吃。
周树瑾去玄关处快速换鞋,随便套了外套就出去了。随着门“啪”地一声关上,屋里瞬间安静极了,安静地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桌上我买的蛋糕还没有动,我挪到自己面前,拿勺子大口挖起来送进嘴里。
买的可是我自己最爱的口味,不吃浪费了。
6
周树瑾的公司面临巨大的危机,一面是资金短缺,一面是他公司售卖出去的产品收到了很多消费者的投诉。
此次投诉空前绝后,网上事情发酵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开始有一批又一批人抵制消费,热搜前三都是周树瑾公司的黑料,我看得不亦乐乎。
这两天周树瑾都没回来,他给我打了好些个电话道歉,喊了楼下一个阿姨做饭送到家里来,这个时候了,他还怕我吃不好。
我抱着电脑在床上操纵着舆论导向,像一个黑客一样,我进入了周树瑾公司总部电脑,也就是周树瑾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
最后一个程序需要密码,我输入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下,就进去了。
周树瑾不知道的是,我大学辅修的是计算机,加上我有一个计算机很厉害的室友,我跟她玩了四年的电脑,想要进入哪个网站或者系统,稍微费点时间就进去了。
但我不能保证自己完全不留痕迹,我技术还没那么好。
那个电脑里有很多周树瑾公司的不合法合作文件,还有一些黑心工厂渠道说明,我解密了文件后导入到我自己的电脑里来,留存一份证据。
周树瑾一直都很细心谨慎,若是发现不对,立刻就会删除所有不好的信息。
我目前所能看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其他的估计早就清除干净了。
就在我集中注意力在电脑上的时候,房门开了,周树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抱着电脑在床上的我,没有走进来,只是问我在干什么。
“写点小文章,你知道,我挺喜欢文字的。”趁着他还没走过来,我快速退出浏览切换到了之前码字的Word文档那里,页面上只有一个标题。
等我随便敲了几个字后周树瑾走过来坐到了床边,他看了一眼我电脑,“才开始写吗?是不是没什么灵感?”
他语气温和,我没有听出什么不同。
心里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没发现。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公司里忙到喝水都没空吗?”我合上电脑放到一旁。
周树瑾往我这边坐近了一点,“可是这几天也没好好和你说过话了,在公司里处理事情从早上到晚上都没有停,前面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我们大学时候一起去看演唱会的事情了,就开车回来看你了。就是想看看你在家里做些什么,再坐坐我就走了。”
“我在家挺好的,倒是你,公司乱成那样了,你也就别太顾着我这边了。”
他撇头看我,眸色微变,“你也知道公司现在很乱?”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网上看着事情争议很大,但是不是公司内部人是不会知道公司乱还是不乱的,我一直在家里修养着,更加不可能知道周树瑾公司里面的事情。
我立马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网上好多人都在说这次平康危机的事情,尤其是食品安全问题闹得很大,翻评论好多人说自己是公司职员,说公司里面如今也是乱成一锅粥了,难道是假的?那些人都是乱说的吗?”
周树瑾恢复最初的神态,但没一会儿就颓丧了下来,“没错,公司如今是有点乱,但是我都会处理好的,你别担心我。”
手机响了一下,周树瑾站起来,然后又弯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我走了。”他说。
近距离看他的眼,我会有一丝丝的愧疚,因为他此刻承受的压力都是我造成的,我无法忘记他对我的伤害,但我也无法忽视这些年他对我的好。
刚才看见他的眼,那么红,布满红血丝。
我忽又想起在自己记忆恢复前,他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嫁给他的,想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那个时候,我也是爱他的。
头又疼了起来,我缩进被子里蜷缩了起来,感觉自己头疼欲裂,那些染上血的记忆每每涌上脑海里,都搅动着我的疼痛神经,让我恨不得拧下自己脑袋来。
我好痛苦,好痛苦,好想去见我的奶奶,去见见她,给她跪下说对不起。
7
日记本里没有写我奶奶是怎么去世的,那个时候的我不敢写,也不忍写。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放学路上我又被拦住了,他们一群人不知哪里挑来一条死蛇到我脚边,雨水的流动让那死蛇动了动,我以为是条活蛇,被吓到失声尖叫,大脑被吓到一片空白,脚不自觉地往一边快速挪去,一打滑,我就摔去了马路边的一个垃圾坡,从那里滚了下去。
是真臭啊,也是真疼啊,我晕了过去,在垃圾堆里躺了不知道有多久。
我奶奶一直没有等到我回家,自己撑着把伞出来找我,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周围的路她是很熟悉的,只是那天雨太大,她走错了一条路,走到一块很偏僻的废弃老屋那里,因着大雨老屋里有好几条野狗在避雨,我奶奶惊扰了野狗,被它们追着咬。
那群野狗镇上的人都怕,它们经常偷鸡咬人,老屋那一处一般没人过去,但我奶奶找不到我,怕我出事,不知怎么,走去了那里。
我后来是在诊所里醒来的,隔壁爷爷说我奶奶被野狗咬死了,一群野狗,把她活活咬死了,血流了一滩,哪怕是大雨都没冲刷干净。老屋外面的那条石板小路上,全是我奶奶的血。
我哭了一个晚上啊,恨不得哭瞎自己的双眼和我奶奶一样。
我也怨自己,要是我不那么执拗着和他们对着干,我不会被吓到滚下去晕倒,奶奶就不会出来找我而被野狗咬死。
我怨了自己好久好久,哪怕是那次高烧人都快烧没了,嘴里还在喊着奶奶快跑,奶奶快跑,不要被野狗追上了。
我无数次梦见我的奶奶,她被一群野狗追着,极端恐惧下她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喊声,她伸出手左右摸索着大喊着,乖乖,快跑,跑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离开那里后,我的确没有再回去。
姑姑是我奶奶年轻时救济过的一个孩子,后来去了城市里,除了偶尔寄点前回去,人也是再没回去看过奶奶一次。我找到她把信给她的时候,她正在屋前浇花。在听完我说的话后她抱着我哭了好久。
她愧疚自己一直没有回去,愿意为了抚养我,一辈子不嫁人。
失忆后她变成了我的妈妈,将我的从前,尽数埋掉,再不提起。
可我还是都想起来了。
8
我整理了从前周树瑾校园暴力的证据,还有他父母包庇他的证据,为了收集这些,我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周树瑾的公司只差最后一击,就能破产倒下,这是我最后想做的事。
医生说我这一辈子不会太长,小时候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受到那些伤害,落下来的病根彻底好不了了,医生说,让我多多珍惜现在,过好一天是一天。
我发消息给陈木,他有律师朋友愿意帮忙我的事情,甚至给我承诺,他可以让周树瑾进监狱,就算周树瑾不能,他爸爸是公司的董事长,也是要承当相应的法律责任的。
那些证据我整理到一个文档里面,多拷贝了一份在自己的U盘里。
还没发给陈木的时候,周树瑾就发现了我的秘密。
也可以说不是他发现的,他公司有一个很厉害的计算机大佬,上回我入侵他公司总部电脑被查到位置是在周树瑾自己家,那第一个怀疑对象不就是我嘛。
周树瑾趁我不在的时候翻了我电脑,找到了那些我还没发出去的文件。
等我一回家的时候,我看见打开放在桌子上的电脑呼吸都顿了一下。
周树瑾脸色很差,他不敢相信那些操作都出自我手,就连质问我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
“你只要说不是你做的,我就信你。”
事情到这一步了,证据就在眼前了,周树瑾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还好他父母不在,不然能被他的话给气到心脏病出来。
我知道藏是再也藏不住了,干脆都交代出来了。
“你都看见了,我还能说什么?”
周树瑾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为什么?”
我走近他,看了眼他脖子上系着的那条领带,那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去年的。
实现下移,他手腕上戴着的手表,也是我送的,前年发表了一篇中篇小说,稿费我都拿来给他买这个手表了,他戴了两年。
周树瑾一直说自己是个恋旧的人,对人对物都是一样,那我猜,他也一定还没有完全忘记好些年前,被他欺负到一度想自杀的女孩吧。
我没有忘记,他又怎么能忘记?
“周树瑾。”我喊他的名字,他睁开了眼看我,眼底猩红,“你是真忘了还是假装不记得?我是全世界,最恨你的人啊。”
周树瑾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忘记什么?”
我凑近他的脸,一字一句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欺负过的那个女生?她叫什么?你还记得吗?你喊人打她,甚至一次又一次拿蛇去吓她,你还记得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是背了一条人命的?你知不知道?”
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想必是还没忘记。
“我……你……你是她?”周树瑾不敢相信,他视线深深扫视着我,试图从我身上看见那个从前他欺负过的瘦成豆芽菜的女孩的影子,最后看着我的眼,他被吓到倒在沙发上。
过去好多年,我只剩下眼睛和从前一模一样了。
那时他蹲下来和我平视,夸了一句我的眼好看,随后站了起来,声音如冰块一般冷:“打,给我打出熊猫眼来。”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他迅速绕过我拿起那电脑朝地上狠狠砸去,一声“啪”,电脑被砸的稀巴烂,他眼角落下泪来,顺势跪在了我面前。
“伊伊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懂事,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他抓住我的裙子不放,第一次,哭得那么狼狈。
“那时候我小叔总打我,父母也不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变成那样了,可是现在我都改了,我真的都改了,我不会再欺负别人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别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
他哭得好惨啊,跪着求我不要离开他。
可是我的心在我恢复记忆的第一天起,就冷了,再也爱不动了。
尤其是曾经霸凌的我的人,谁会爱霸凌伤害自己的人?我只有恨,无尽的恨,恨不得拖着周树瑾去下地狱,去跪在我奶奶面前,磕头磕到她老人家愿意原谅为止。
9
我给周树瑾下了情蛊,在我恢复记忆的第一天。
我奶奶是苗族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捣鼓那些奇形怪状的虫子,我怕,从来不去看。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奶奶捉虫卖虫,很多虫子可以入药,能卖不少钱。
学校里的那些人以为我奶奶卖虫,便觉得我不怕虫,捉来那些全身是毛的虫放在我课桌里,好多次我被吓到脸色发白。
我和老师说过一次,她说这只是同学间的恶作剧,玩玩而已,她偏心不管我的事情,多次纵容班里那几个有钱人家的男生惹祸,哪怕是脱了人女孩子的裙子,老师也没怎么管,最后不了了之。
那个女孩后来转学了,医院,人很善良。
奶奶和我说过一次,只有有情人之间下情蛊才不会折寿,但凡有一方不爱,下情蛊的那一个都会折寿。但我不怕折寿,我原本就没多少时间了,我也活厌烦了。
我要周树瑾一辈子都爱我,又深陷于我不爱他的痛苦里。
我把那个U盘交给了陈木,他拍了拍我的肩,什么话都没说。
很快周树瑾就上热搜了,说他以前读书的时候校园霸凌很多同学,他父母才一出来解释,也被推到了热搜,说他们包庇纵容自己儿子霸凌同学。
周树瑾还深陷在我的离开不可自拔,他爸应该专门花钱撤热搜了,但是没用,事情发酵越来越大,连着之前的食品安全问题一起,各个新闻APP都在报道这件事情。
群众的力量很大,很快又有人扒出来周家做的其他肮脏事情,一夜间,平康的股价大跌,没多久,直接停了。
周树瑾父母开了新闻发布会,还没出来说话两分钟,就被骂了回去,扔萝卜白菜的人老多了,他们不得不躲进了屋里,不敢出来。
我这边陆续接到了很多电话,都是周树瑾家里打过来的,甚至发短信威胁我,说如果我再爆,就要喊人弄我。
真蠢啊,这些威胁短信我截图发了出去,连同之前陈木那边还没发完的料,一起发了出去。
平康又火了,这次群众力量大到惊动警察局,周树瑾被查,他家公司也被司法介入,没查多久,公司就倒了,赔光了所有钱才解决了那些事情。。
但周树瑾校园霸凌事件太过严重,他父母保不住他,他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他父母在这个城市还有些背景,试图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姑姑离开了。
我扔了以前的电话卡,新电话卡里面只有陈木这一个以前的联系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木发短信说,他去狱里看了周树瑾,周树瑾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在哪里,有没有原谅他。
“那天他哭到惊动了整个监狱,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停止哭泣,不得不承认,你们苗族的情蛊真的很厉害。”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谢谢,那头的陈木轻笑了,说让我不用和他那么客气。再闲聊几句后我们挂了电话。
我在天台吹了很久的风,觉得自己一时清醒一时迷糊。
情蛊这件事我和周树瑾坦白过的,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满脸的苦涩。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他很安静,不知是谁拍了他的视频到网上,他在视频里停下,对着那个正在录视频的方向说了一句话,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情蛊可解,爱不可以。对不起。”
可是……
谁稀罕霸凌者的爱呢?